一人圍觀

這是很古老的主題了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，從個「誓」字可見，這是一種生死以之的情感深度，以前軍隊打仗就要寫篇〈誓〉，而人們把這個字用在愛情中。一直延續了二千年，去到七八十年代，都還聽見好多歌唱誓言盟諾的古典金曲，心中有約誓永難移、期望有日相會時(人在旅途灑淚時〉、風中仍共你痴痴愛在/未讓暴雲壞諾言/即是那海枯青山陷/與你的約誓/也不變遷〈共你痴痴愛在〉...... 即使去到1994，王菲自己都有首〈誓言〉，很現代地寫古典，然後到了1996，到了林夕手中，就退化成了〈約定〉了，你看在黃霑這種古典大師筆下，個約係仍要連到與個誓字去用的，當然，林夕的優擅，在於他把一個老土沉重的主題輕盈化地表現，假若不從情感的深度/真假去稽考，沒有人會在意這種如歌的褪變，反正聽在有情人耳中，一樣的有天地生死。 我好奇再考察一下這種變化，發現到了2017，出現的新品種是TONICK〈長相廝守〉，歌詞好正路，是比古典更古典，類似中學生的真心膠： 無懼擱淺/在異流與衝擊鍛鍊/無懼壓迫 逆轉中改變/只想停留身邊/ 和你走每一天繼續上演 好明顯，這歌詞寫得非常蕪雜，全不知雅馴何物，當然你會GET到他們拼命想表達的那種意思，所謂的〈長相廝守〉，即我要你每日陪住我之類的痴纏而已。 至於大師林夕的作品呢，可以達到一種所有人不知何解都可以投入其中的境界，是一種超言語的高妙。 還記得當天旅館的門牌 還留住笑着離開的神態 當天整個城市那樣輕快 沿路一起走半哩長街 還記得街燈照出一臉黃　 還燃亮那份微溫的便當 剪影的你輪廓太好看 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如詩如畫的畫面，如泣如訴的劇情，林夕的細膩無疑是超越之前的諸大師的，但從來沒有聽眾注意到，那些旅館門牌，那些半哩長街，那些剪影那些便當，其實是都從來、沒有、發生過的，林夕以其高超的細節充實了一個以假亂真的幻想回憶。 同樣沒有人注意到的，是隨之而來的副歌，寫得最入心入骨最打動觀眾的人的一段，其實充滿了反諷的意味，提醒着記憶的可操作性: 忘掉天地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就算會與你分離 淒絕的戲 要決心忘記 我便記不起 好明顯，在〈暗湧〉裡精神分裂的女主角的確再一次承受命運的打擊，與他是已經分離了的，而她淒絶的情節，在她的強行壓抑下，無人得知。 如果你不肯接受這個事實，請回顧一下林夕自己...

作為一個聽眾，最大的幸福可能是不用做任何努力，歌一入耳就即刻喜歡，有時根本都不知道在唱什麼，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投入，但總之就好聽。 〈暗湧〉是這類歌，詞不是十分直白，但其實曉暢易懂，林夕像王家衛，表面難明深奧故弄玄虛，其實他們盡責得不得了，自顧自把細節交代照顧得無微不至。 前段沒什麼好說的了，氣氛營造得一流，境界因為天空/密雲便一下子開濶劃定，或許林夕都不是故意的，他只是因為根基深而與傳統自然地聯結着而已。這樣的揮灑。 就算天空再深　看不出裂痕　眉頭仍聚滿密雲 就算一屋暗燈　照不穿我身　仍可反映你心 讓這口煙跳昇　我身軀下沉　曾多麼想多麼想貼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沒緣份　我都捉不緊 由天空接有屋中暗燈，再寫烟裡紛紜，那就是林夕的現代了，最後的眼耳口鼻分拆上市，以特寫彰顯感性，這可能是林夕獨步的秘方，待考。 唱到這裡其實聽眾應該還未知什麼事吧？詞意要結合全首才清楚的，但詩意獨足。 害怕悲劇重演　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歷史在重演　這麼煩囂 城中　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　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一個情路跌蕩的女子，因多次的情海翻波而產生命定式悲觀，一種致命的insecurity, 以致她都精神敏感紛亂，不能在愛中安身。當然，如果用另類一點的解讀，好可以簡單說句，林夕這首歌是在寫精神分裂的女子！這樣的概念性解法挺煞風景，但用這角度去解釋「你的口和眼和耳亦沒緣分」這句有點費解的詩是挺適合的，挺精神分裂的視角嘛？ 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　甚麼我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　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最後這段有點詩人隨意胡來的感覺，什麼叫 「 然後睜不開兩眼/看命運光臨」呢？然後之後又然後，真是貪口爽呀？不過即使是林夕隨意亂填，像這樣的歌我們都是不會挑剔介意的。反而會好奇發揮想像力，命運光臨，按文本理路，固然是女主角再次失戀了，但其實我更傾向溫暖一點的解釋----- 仍靜候着你說我別錯用神：好明顯，男主角並不是第一次見識女主角病發，而男主角很有耐性，很理解她，而女主角其實也在等待着她熟悉而又接受的一句慰撫，那麼，這一次，她閉起了眼睛，拒絶了命運的介入和主宰，也拒絶了再一次的失敗，迎接了他的「降臨」，說到這裡，不用說，當然是十八禁的內容了，到這裡，18歲以下的觀眾應該也懂得...

王菲1995大碟《DI DAR》幾乎由林夕一手包辦----- 1995 王菲 - Di-Dar 王菲 - 假期 王菲 - 迷路 王菲 - 暧昧 王菲 - 或者 王菲 - 我想 王菲 - 享受 王菲 - 一半 王菲 -（无题） 一路聽完，聽到最後，還有一首周耀輝填的〈流星〉，那種語意清晰、一洗林夕風的暢快呀---- 化作一顆流星　不管飛向哪裡　 我身後有閃爍的回憶 我是一顆流星　我有一個希望　 離開你　我自己　美麗的消逝 林夕填的九首，流傳而成經典而還可繼續流傳的，大概只有〈曖昩〉吧，林夕的詞，實在是太糾結了，如果你要空靈，偏偏要字字落到實處，那是不可能的事，當然，王菲的聽音，我懷疑，也有某種不耐聽。那種陰冷吊噪子，適合拿來實驗、創新、裝逼、挑戰、挑逗.....但實在不適宜懷舊的呀。 最值一提是〈假期〉，此曲由王菲創作，應該是她的言志作品，而"假期"這題目應該也是她要求寫的，如果單單聽歌，不知就裡，這首歌的詞填的挺巧妙的，它表面是寫假期，全首都是如是鋪開的，只有一句、即最後一句畫龍點睛，以一個比喻作結，將一個假期喻成一段戀愛，頗具巧思。但其實這沒有什麼值得欣賞的，就好像是廉價地把一首歌的價值附庸到「愛情」上罷了，「情」在這裡的角色，一個賤婢而已。 黃志華有篇文引述王菲自陳： 「我很懶，跑步只堅持了兩天。我抽煙，危害健康的表現。我直來直去，得罪人成了家常便飯。愛發脾氣，不懂得控制情緒。我缺乏耐性，尤其對不感興趣的事情。我自信也自卑，矛盾得要命。面對歌迷，總覺得尷尬。我不太積極，老想要放假。我不算太聰明，父母也拿我沒辦法。我不是偶像，別崇拜我。感謝所有喜歡聽我唱歌的人……但願有一天能夠做到心中的完美，讓你們為我驕傲。」 王菲自供：「我不太積極，老想要放假」，事實上，去年王菲便在唱片公司賣人情的情況下，放了個很長很長的暑假，而她的新唱片，也有一首歌曲名曰《假期》。 與其寫愛情，不如寫抽離更好。其實這首歌曲子挺吸引的，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氛，王菲吟唱開闔，好有引人聽下去的吸着力，如果歌詞寫成另一種樣子，應該會好一點。另外，這首歌的MV也是一絶，一開始係威係勢，後段又後勁不繼，一個冷傲高絶的天后王菲又要玩低能遊戲，自己在房子裡打兵兵波抛網球，真是叫人失笑！ ...

林夕潘源良林振強一堆大師竭力為王菲裝點打扮，為她塑造靈魂，但某程度上，這些都是吱喳，因為在天后心裡，自有一份堅定的聲音，她的本色，表明在〈誓言〉和〈執迷不悔〉之中，其實和林夕竭力描劃的糾結、曖昧、夢遊、恍惚、冷戰、抽離...並不搭調。 我以為 永遠可以這樣相對 好幾回 這樣地想起捨不得睡 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真誠的絕對 無所謂 我甚麼都無所謂 「誓諾」作為一種古典情懷或主題，其實源遠流長，如果你GOOGLE「誓言」，出來的首先是甄妮的〈誓言〉而竟不是王菲的經典，這首歌是1970年，劉家昌的詞，簡單得老土，老土得可怕： 江水東流 一去就不回頭 又是落葉時候 記得你我 就在此地分手 轉眼已三秋 你可知道我天天地在等候 等你與我長相守 你臨走留給我的誓言 就像江水不回頭 有時候聽舊歌，會被其中所供奉的「誓盟」價值所擊中，但你得要有鄧麗君或張德蘭這類真正的古典歌手去唱才有說服力。現代之中，流行曲裡，以正筆寫的誓盟歌，我以為應是黎瑞恩的〈發誓〉，之後已再無此調，沒想到一搜，竟然2008還有鍾嘉欣的〈發誓〉，還引來網紅達歌惡搞翻唱，看來知名度不俗，但歌詞十分搞笑，它的點題金句是：發誓從此、絶無兒嬉！ 王菲的誓言，1994，在歌中後段，其實也已流露了自疑的痛苦，當然，劈頭的「我以為」其實已為歌定了如此的調子---- 天越黑心越累 我看見你的臉 聽著你說不出口的誓言 那一刻我發現 我有天 經過你的身邊 找不到你的視線 時代的精神就是誓盟的破滅，這沒有辦法，再發展下去，就會由「誓言」演變成「約定」了。 王菲的這首歌，結合MV來看，簡直一流。那時代有一種流動精神，所以你看以前的MV總是喜歡搖來搖去製造動感的，當然有些騙人，但現在回看是有一種可愛的。相比起來，現代的香港則是沉滯膠固，所以個個歌星無論曲風或MV都是死老豆死老母咁款的，而個「膠」字也因此成了近十年的最具表現力的形容詞語。 王菲的這支〈誓言〉的MV，一開始，動感十足，鮮紅的、年青的、活力十足的、情緒飽滿的、不羈的王菲追迎着鏡頭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到處遊走，這是很普通很流行的概念，但當你以為可以從MV之中重溫香港的真實風景，鏡頭一轉，王菲竟轉入了一條醜窄巷子，然後你很明顯看到，一個看似自由自在的人，是多麼的侷促難受，來來回回的在天橋上轉悠，根本無處可去。你還可以發現，這支MV人跡罕見...

1994年，應該是香港樂壇去到高峰準備跳水的時候了，其中一個標記，就是古典主義大師林振強的減產退隱了，這一年之後，他的作品就只剩下區區15首了，而在這一年，他在分別給鄭伊健(〈直至消失天與地〉及王菲(〈天與地〉的兩首作品中以天地的意象寫分離與想念，頗有幾分末世的預言色彩，然而，是帶着至死不渝的那種絶望的甜蜜： 誰曾路過此使我知 生有好意義 誰仍令我戀一輩子 結局即使注定難合意 現你雖離開 願你都能知 情未變改 一心不會兩意 就算心頭哀 沒法可停止 睡了醒了亦盼跟你重相依 Stay 活著不可親你令我生如死 Stay 你那淺笑讓我哭笑著回味 Stay 但是即使所愛沒法可留起 Stay 我也戀你直至消失天與地 林振強是林夕的偶像，在林夕的作品中找林振強的影子是挺有趣的，〈知己知彼〉裡面：沒患難但各自飛/像天共地一般距離, 大概就是要和林振強互別瞄頭的吧；而在〈蜜月期〉裡，只想輕輕微微/和你試試分分離離，應該就是在〈天與地〉之上的翻陳出新吧？ 我討厭　每一次 長或短短的別離 會等你　我等你 無論分開天與地 每一吻　我將留起 再等直至再吻到你 由林振強到林夕，我個人認為好難用進步來形容，但時代的風格誰都看得出已經改變，從此之後的香港詞壇，就要靠林夕獨木難支起來了。

以前走路時，曾特別找來張宇的〈走路有風〉來聽，以為和走路有關，聽過以後沒有太大感覺，亦從不知道王菲的〈遊戲的終點〉改編自這首歌。到底什麼地方接近天堂？張宇問；而潘源良的詞回答道：多麼的想飛奔到你面前！ 我在研究林夕寫給王菲的詞，但心裡更惦記的是潘源良的這首歌這句詞，這首歌在YOUTUBE僅幾百個VIEW，但其婉轉深情也是十分的潘源良(寫最愛是誰的潘源良)。歌的開頭，並不直接寫感情，而是寫人生的開始，把感情嵌進永恒的時空，把原作走路有風的激烈化作淡淡的深沉： 遙遠的春天 彷彿永沒變  年少的天空 痛快的雨點  曾撲捉跟躲藏 走過一段 愉快歡呼聲 響起千遍萬遍 「撲捉」一詞難得地使人重獲含英咀華的樂趣，以這個詞將少年的遊戲與愛情的比擬扣連，實在妙極！ 遊戲的終點 不可以避免  人各走一方 回頭再懷念 才歎息心裡人 不再出現 而世間風波 衹管一變又變 一路的鋪排，到「才歎息心裡人、不再出現」真是唱到心坎裡。這種簡單，不簡單 多麼的想飛奔到你面前 一起手牽手躲於你我樂園  身邊紛擾追趕 假裝不見